苏栯容

山中无甲子,寒尽不知年。

《故事编写之二十四:生平欢(簪,勺儿,辖制)》

【柒章:我的私心,与主上一样】

       帝越头疼的症象是在入冬之才后显现出来的……这应当归功于初雪带来了的那场薄寒。

       这看似突如其来的恶疾来势汹涌,仿佛一只无形的猛兽,将帝越死死的扑在了病榻之上。

       自抱病以来,帝越愈发的念起旧人旧事,而在盛京城内,能算得上与他有旧的人,着实已经不多……公子州正是这为数不多之一。他幼年曾寄养于帝越府中,因脾性相投,成为了帝越最为爱怜的子侄,也得幸于帝越的怜爱,使得他成为后来那场王室动荡中,唯一苟延下来的一人,并得到了与帝越诸子同等的殊荣与优待。

       从这个角度去想,名诲甚至觉得,他应当感激帝越予以主人的垂爱。

       打从安贤死后,能近身帝越的人更愈发少了,这么些时日来,名诲眼见着帝越日渐雕弱下去,更日益频繁的,在贮琅殿见到应召而来的公子州……

       现居后位的是帝越的原妻,出身且不高,又因体虚无子,一年到头难能露面一次,虽仗着帝越的长情才稳居后位,但帝越卧病了这些时日,却也没遣人来探问过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秀贵人有孕后,被晋为了夫人,成为帝宫中唯二的高位宫嫔之一。而宫中的另一位夫人是个蔫吧性子,即便是当面打她一巴掌都不吭一声儿的那种,在秀夫人还是贵人的时就敢缕缕踩她面子,且更别说如今了,连侍疾的份儿都没能得着。

       不得不说,秀夫人的身孕来得太过及时,堪堪将帝越从失却挚爱的悲痛中捞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身为帝王的帝越仅有四子,而能留居盛京的不过二人,他对秀夫人腹中的这个孩子抱有极大的期望,甚至不甚理智的想过,只要这个孩子是位公子,一降生便封他为储。

       贮琅殿寝阁临窗的位置设了矮凳,因有人常坐而铺着厚实的软垫,名诲正趺坐其上,透过嵌了透明色琉璃的雕窗,窥看庭院中驻守着的两棵垂枝银杏。连日的风雪使得他们的枝杈被积雪累得低垂,即便时不时有侍从为他们打点,也难免折上了几根枝条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名诲在的九槐堂看不到的景色……

       且不说九槐堂并无银杏,单就那只能将将透光的蠡壳儿窗,就阻住了他的视线。

       帝越今日的气色看起来比前些时日要好许多,精神也恢复了不少,此时正披着件衣,靠躺在榻上翻阅奏章。他捡着要紧的略略翻看,时不时抬头对向窗子,顾盼着殿外。

       这一个月来,名诲早习惯了帝越的这种举动,他知道帝越是在等着谁……因为他甚至要比帝越,更期待这人的出现。

       公子州覆着一身不起眼的颜色,怀搂着奚琴,因少时常去叨扰公子疾的缘故,不由将其言行习来了五分,远远看去端得是风仪出众,温雅隽逸……他甫一迈入承安宫门,就看到了那个坐在窗边的身影,不由略微的挽了挽唇角。

       贮琅殿的殿门方在公子州身后合上,名诲便从那扇髹漆屏风后绕了出来,他是一望见来人便告退至外殿候着的。他目光切切的看了公子州一眼,而后恭顺的垂下首,单膝着地跪倒在公子州面前,完成了一个见礼。罢了,忽而抬起右手覆在心口,仰首将满心憧憬深深望进公子州眼底,有几丝说不得的欣愉涌上喉口,推着他稍显急迫的唤出声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主人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公子州稳步上前,微微倾身,面上半隐着的笑意既轻且浅,他递出手,将名诲探来的手拢进手心儿,虚扶一把将人带起……而那抹淡薄得几乎无形却足矣将人溺死的笑意,却深深投入了名诲的眼中心底。

       两人对视了片刻,名诲才听得那一声迟来的回应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我来了。”公子州低声道。

       立侍在侧的小侍从此时恨不得自戳双目……眼前的这两个人,一个是有恩于己的先储公子的亲弟,一个是打小至今所得差事中侍奉过的位分最高的主人,但这二人的相处方式,却明显昭示着他们之间这份并不应该存在的情感。

       名诲接过公子州的奚琴,转首看向一旁的小侍从,他稍抿了抿唇,出声提醒道:“侍奉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小侍从本就怕名诲怕得要死,这会儿走神儿被捉了个正着,当下吓得腿一软,差点直接跪倒在地上……

       他随侍名诲有几个月了,知道自家主人的性子并不很坏,又因着名诲倍受帝越的笃爱,即便是在贮琅殿里,他也勉强能在诸侍从中占上那么一席之位。

       在帝宫中能摊上这样的一个主人,已经很是不错,只怪当初的那碗药泼得太准,让他对名诲的畏惧根深蒂固,无论如何都无法拔除。

       小侍从一面心思百转,一面服侍着公子州除去靴履,又双手接过他解下的那件浸着寒意的氅衣。因着名诲就在一旁,他连头也不敢抬起半分,恭恭谨谨的退身了三步,引着路将二人请进偏室。

       偏室里的泥火盆正烧得热烫,因是置在贮琅殿中,上面还划刻着夔纹,甚至填了彤彩。这是早早就置下供人驱寒的,周围还摆了四方软垫,便于来人席地而坐。

       名诲俯身将奚琴立放在一旁的矮几边,回身见公子州已正襟落座,他挪了个软垫至他心觉合适的位置,才在公子州的身侧跪坐下来……身上染着寒气,是不能直接进入帝越的寝阁的,所以,他们还有一些可以勉强算是独处的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稍缓了有半柱香的时间,公子州不舍的捏了下名诲的手心儿,而后缓缓松开了在衣袖下一直与名诲交握的手。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,接过名诲递来的奚琴搂在怀中,略颔着首,与名诲擦肩而过,进了位于内殿的寢阁。

       名诲目送公子州进了内寝,转回首来就看到一旁抖得跟筛糠似的小侍从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外头冷得很?”帝越倚靠在榻上,问向落座窗边的公子州。

       公子州落座之处,正是名诲常坐的那方矮凳,他搂着奚琴,心底里浮出一丝惬意,语声和缓的答道:“尚可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还是当年的那把?”帝越看着他怀搂的奚琴,面上显出些复杂的神色。

       公子州手指微动,抚了抚琴杆,垂首默然。帝越于他年幼时送他的那把奚琴早已坏损,现今这一把,是他早些年与名诲一同挑拣的。

       “也是,二十多年都过去了,早已废弃了吧……怎么可能还在。”帝越感喟着,毫不隐瞒的将失望表露了出来,“当年教你奚琴的时候,你学得很好,一晃也有十多年没听过你奏曲了,让我听听长进?”

       公子州侧首看向窗外,须臾后敛回目光,说道:“近日盛京城中流传着一卷新曲,叔父可听了?”

       帝越闻言一笑,抬手捶了两下榻边以示自身近况,颇有些自嘲的说道:“还尚未有机会听得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州便弹奏其中一听,名作《风雪寒》,逢今日雪落,正应此景……请叔父赏评。”公子州说罢,调整了一下坐相,他斜搂奚琴,拨出两三丝声,丝弦震颤所发出的回响悠扬而素朴。

       他一手按弦取音,一手弹拨琴弦,并未刻意的使用技法去加以过多琢磨,只将滑音修饰得愈发低缓,却是接引出几分空山寂寂之感……

       名诲候立在与公子州身处数帘之隔的偏室内,听着内寝传来的曲音,稍眯了一下眼,薄唇紧抿……帝越这个人,真是让他觉得讨厌得狠了。

       一曲终了,帝越沉寂久久,好半晌过去才开口问道:“州儿,你心里是怨怼于我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公子州没有作声。

       “我该要死了。”帝越再次将目光落在公子州怀搂的奚琴上,笃定的说道,“宁王还打算留我几日?”

       “宁王?”公子州仿若低语般重复了一遍这两字,而后抬眼看向帝越,“叔父,你可唤过他的名?阿郁何辜?”

       帝越沉默须臾,叹息道:“我倒更希望我子是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若无当年,州亦会如旧般唤你一声阿父……只是储兄何辜?先王何辜?州又何辜?”公子州注视着帝越,神色淡漠,他沉声说道,“就因为叔父你想要这个位子,储兄必须死,先王必须死,州更是连死也不能。这么多年来……你曾后悔?”

       “悔,也不悔。”

       帝越他将双手摊开举到眼前,缓缓收拢十指,仿佛紧紧攥住了什么,又继续说道:“我悔我亲手断送了亲缘,却不悔……谋夺帝权。”

       公子州不再作声,他搂着琴起身,静静站了有几息的时间,躬身行礼,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“先王……”帝越忽然捧腹而笑,他对着公子州的背影,字字掷地有声,“蔺州!你又与我有何不同!你就如此笃定宁王要好过我百倍,必然不会重蹈覆辙?”

       公子州顿住脚步,半回过首,神情有些复杂的看向帝越……终究,还是回他了一句话。

       “叔父,阿郁他虽是你子,却一点也不像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帝越自这话中听出了公子州少有的决绝,他垂下首懊悔的咬了一下舌尖儿,复又抬起头,急切的说道:“州儿!你们要善待禾儿!她毕竟,是同你们一起长大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公子州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,没有给出答复。

       在公子州离去后,名诲没能如旧的窝去窗边的老位子,他现下正侧身坐在榻沿儿上,等着帝越开口说话……虽说之前在偏阁里大略听得了一些,但他却一点儿也猜不着帝越此时的想法。

       “安贤是宁王的人……”帝越看着名诲脸孔上那双最讨他喜欢的招子,语调同往常一般的随意,“那你呢?”

       名诲沉默了片晌,答道:“我是主上的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还记得安贤的样子么……我都快要不记得了。”帝越看起来有点高兴,他其实并不在乎名诲的回答,只自顾自的往下说去,“他说,知遇之恩,不能以怨相报,可私心却想要帝君安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是了,还能听他说一说安贤的,只剩名诲了。

       “他的私心达成了,那我的呢?我私心想把人藏起来,他却偏要在睽睽众目下故意给我作事儿!我要怎么才能够……要如何才能够……护他周全?”帝越一把扯过名诲的手腕儿,死死扣在掌中,他凑近了些许,注视着名诲低声问道,“那你呢……你的私心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我的……私心?

       名诲抿了抿唇,他抬首与帝越对视着,将没有被桎梏的那只手覆在心口上,认真的说道:“我的私心,与主上一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二人间的对视不过维持了一息,就被一声兀然的嗤笑给打断了……

       “我来得可不是时候儿啊……”秀夫人的声音分外优柔轻软,此时她故意拖长了声儿,让名诲和帝越听得都不禁打了个哆嗦。


【捌章:长发当冠,一隅偏安】

       秀夫人这日穿着件葡萄卷草纹的牙色花罗袄,衣摆长长覆过膝盖,直延伸至宝蓝裙的宽底斓上方,喜上梅梢的织银裙斓下,半掩着一双绣着胭脂色石榴花的薄底弓鞋,鞋面儿是与袄子一般的料子。

       她才满三月的身孕尚未到显怀的时候,身量仍旧窈窕,俏唇染就朱红色,双眉小檀微微弯,顾盼之间,一双桃花眼仿若含着一汪春水,巧笑倩兮却浅了一分明媚,美目盼兮但更添了一丝矜重。

       撇了一眼眼前正死矫情的两个人,秀夫人敛了些笑意,她转首看向名诲,面上略显出几分薄愠道:“还杵那儿做什么,该哪儿呆着哪儿呆着去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名诲垂着首容色默然,他挣了一下,发现帝越的手实在是攥得紧,兀然心生忿恚,腕子一拧,屈指便往帝越关节处的阳溪穴叩下,狠着些劲儿甩开了帝越的手。他抿了抿唇,几不可察的扫了帝越一眼,倏而起身,往他常呆着的窗侧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秀夫人面上闪过一抹颇为玩味的神色,她得意的将唇角一挽,转首看向帝越,就维持着这副作态,略略倾身行了个礼,即便是颔首低眉间,也仍带着一股子嘚瑟劲儿。

       名诲落座后便转首望向窗外,他可知道,这人自打有孕后,就再没行过一次全礼,见她那副做作样儿就觉着烦……但只一想到,主人来的时候也是坐在这张矮凳上的,他就觉得心情好了很些。

       帝越是见惯了秀夫人使小性子的,但却是第一次见着名诲这样明显的将情绪表露出来,他一时有些愣怔,甚至没能在意到名诲是如何挣脱开的。但比之而言,秀夫人在他心里的位置显然要更高些,他如往常一般,对着他的少妻招了招手,就轻易的把人招来了榻边。

       随侍秀夫人而来的低位宫嫔依着旧跟在她近侧,而侍奉名诲的那个小侍从在这些时日里也学得乖觉,在名诲陪侍的时候,多是他跟着庆掌事随侍殿内,大概是合了眼缘,庆掌事竟愿意对他稍加提携。此时,他正捧了软垫置放在榻边的矮几旁,以便那看上去也不怎么好相处的低位宫嫔落座。

       帝越面上虽带着些无奈,但更多流露出的却是宠溺,他打量了秀夫人几眼,笑道:“今日怎么把这只簪戴出来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为得衬我这身衣裳啊,”秀夫人抬手抚了抚发髻上的那只簪子,笑盈盈的瞥了帝越一眼,“我奁子里可就这么两只素净的,可不全戴上才够么,你看我这身可还得看?”

       帝越自是愿意顺着话儿来哄她开心的,当即便说道:“少见你穿这么清丽的颜色,倒衬得你比寻常更让人惊羡。”

       秀夫人露出个颇为受用的表情,而后唇角一扬,慢慢悠悠的说道:“陛下,你就是哄我,也还得按时吃药。”

       帝越听得好笑,问她道:“我哪日躲过了你给我灌药?”

       秀夫人横了他一眼,回道:“那我哪日不是陪着你灌药?”

       帝妃二人说话的这当儿,一旁的低位宫嫔也没得闲。像秀夫人这样的身份,打小就会有熟知药理的侍者近身跟着,除去日常的必要侍奉,他们最重要的功用就是为主人尝毒,这低位宫嫔原正是一名这样的侍者。

       她启开带来的海棠式食盒,从中取了碗罐倾出半碗药汤,端起嗅过了药气,又拈勺儿尝辨了成分,才将药碗递至秀夫人手中。

       名诲的出身虽算不上是一流,但作为一个暗卫来说却也够格,他嗅了嗅逸散出来的药香,心中蓦地有些紧张。不过须臾,这些许的紧张就化作了十二分的若狂欣喜,他甚至想夺过这一碗汤药,亲手给帝越灌下去……

       但到底,他要顾及这宫禁至重,哪能真由得随性施为。

       秀夫人看着帝越服下药,不自觉的颔了颔首,她接过空碗,倏而一笑说道:“今天,可没有渍过的果子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无妨,那是你才喜欢的,这点酸苦我还咽得下。”帝越不甚在意的回了一句,他显然以为秀夫人是在故意刁难他,怕是才刚来时见到的那一幕,让她心里不痛快了,“我用过药了,该你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是么……”秀夫人看起来心情颇好的样子,她将碗递予一旁的低位宫嫔,缓缓站起身,居高临下的瞧着帝越,慢条斯理的说道,“我的药,还不急着用,我们可以趁着你还有些时候儿,先来算算旧账。”

       帝越脸色骤变,定定的看着秀夫人,好半天才难以置信的吐出两个字:“是你?”

       “为何不是我?”秀夫人双手揣在身前,语调微扬的反问回去,端得是仪态万方。

       “是了,你们几个自小一窝儿长大的,你帮他也不奇怪。”帝越自嘲般低笑了一声,倚着榻颓然说道,“我竟以为,我足够了解你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了解的,是你以册立副君之仪礼迎入宫的秀贵人,而非是曾与先储公子疾有过婚约的秀楚林。”她话至一半,忽然就轻笑了起来,“是,这些年来,你待我不可说是不好。我图谋权势,你便给我权势,我贪慕尊荣,你便予我尊荣,但这究竟为何你又岂不心知肚明?若非因你,我堂堂卫国公秀氏嫡系,谢国长懿长公主之女,岂会屈居侧位!以我的出身,阿疾继位,我当为后!”

       “更何况,你还杀了他……”她的声音难以抑制的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帝越沉默了须臾,竟语调和缓而亲昵的问她道:“也难为你,在我身边隐忍十年,就为了报仇?”

       “杀了你……”秀楚林将右手抬起了些,直直指向帝越的脸,她将指尖压得愈发往下,整只手似是禁不住这个动作一般,微微战栗起来,“只要杀了你,阿郁上位,后位仍旧是我的!”

       帝越忽然就觉得,眼前这个女人简直是天真得可怕,他失笑道:“宁王他费尽心思谋夺帝位,怎会让你为后,更遑论你腹中还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都说‘知子莫若父’,这话在你这儿,简直就是个笑话。”秀楚林好整以暇的拢了拢衣袖,才出言打断了帝越的话,“你当他会顾及那些老不死们的说辞?你也不想想,真正敢和帝王对着干的朝臣还剩下几个,早在你上位的时候,就都被屠干净了吧?连你这种杀了亲兄上位的人,都名正言顺的坐了这么多年的帝位,你儿子不过是册立了你的姬妾为后,又算得什么?即便有朝一日,弑父蒸母的真相被翻出来,与你当年相比,也只能说是敬陪末座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更别说,那本就是我应得的位子……”她定定的看着他,狠绝而又温柔的说道,“你可知道……有多少人想要你去死?”

       说罢,她对着帝越莞尔一笑,随即转过首,语调悠哉的对那坐在窗侧的人说道:“我一来就说过你了,还杵那儿作甚?阿州可还在外边等着你呢,这么冷的天儿,你倒忍心放他在外面冻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名诲闻言,薄唇蓦地一抿,袖下掩着的双手骤然攥实,心觉秀楚林未免太过缺德。他不喜欢被人欺骗,便也不惯欺瞒他人,即便对着帝越他从没说过一句假话,但也确有推波助澜之实。

       他站起身来,双臂垂落着,不自觉的侧过首避开二人的目光,直过了半晌,他才转首看向帝越,认真的说道:“主人忍不得一辈子都活在你的辖制中……我也忍不得。”

       许是因着秀楚林的那句话,又许是因着那话里提到的人,让名诲难得的慌了神,他一句话罢,便转身离去,仓促间竟疏忽了觉察,以至才出寝阁,就险些冲撞了候在重帘叠幔之外的公子郁。

       “名诲?”

       公子州正手执玉盏端立窗侧,见着名诲出来,他稍是一怔,继而打内寝传出的响动又令他豁然明了。

       雕窗之外,飞雪正依从着朔风招摇飘洒,那忽来的一声脆响,却是昆山玉碎,惊得天地为之一动,更改了风向。紧接着,有人声透过重重绸幔,依稀传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不是顾虑,这孩子会成为我的累赘么……现在,他没有了!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予我的,尽数还你!我秀楚林,不稀罕!”

       在见到名诲的时候,公子郁便心下了然,他看了一眼眼前的素绸幔帐,转而对向公子州,颔首温声说道:“阿兄等的人来了,请先走吧,我等阿姊。”

       公子州早将手中的玉盏递与一旁立侍的小侍从,向这边走来,他眉眼间含着贯有的和缓笑意,低应一声后,又沉默了片晌,最终感喟一般的对公子郁道了句“珍重”。

       二人互行一礼,且作道别。

       公子州稍稍侧首,不甚熟练的对名诲眨了一下眼,就径自转了身先步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名诲见惯了公子州的矜重得体,从不知晓自家主人还有如此接地气儿的一面,他先是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,抿了抿唇,对着公子郁行礼后,追行而去。且行出了两步,他忽而想起,就在不久前,他也曾像公子郁一般的站在那里,等着个深深扎根在心里的人……主人说的不错,公子郁一点也不像帝越。

       那站在重帘之外人没能等上太久,就见着眼前的幔帐晃动了一下,接着他心系的那人,就探手撩开了那颜色沉重的素绸。

       秀楚林站在绸幔内侧,看见公子郁眼圈兀然就红了,她一手横搂在身前,一手提抓着裙摆,好容易迈出一步,却是一步踉跄。

       “阿姊!”公子郁忙上前一步将人接在怀里,急切的问道,“这是怎么了?是伤到哪里了?”

       “刚才甘草汤吞得急了,胃里觉着难受。”秀楚林垂着眼小小抽搭了一下,声音里杂了些鼻音,她忍着泪弯了弯唇角,将脸埋在公子郁襟前,双手抓上他的衣襟。

       “阿郁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在。”公子郁认真的答应着。

       秀楚林听到这一声应,浑身不住颤抖起来,她呜咽了一声,终是瑟缩在公子郁怀中嚎啕大哭了出来……

       贮琅殿外飞雪依旧,前庭中,有几个侍从正冒雪清扫接连着成安宫门的宫道,那刻着回纹的石板刚清扫过没一会儿,就又覆上了一层薄雪,雪上印着两行不甚清晰的足印。

       立在殿前廊檐外的庆掌事正收礼起身,他循迹望去,见那二人已迈出宫门转行入夹道,留给他入目的,唯余一片衣摆。他心中哀叹了一声,揣着手,有几分颤巍的转过身,迎着风雪,半仰起首望向天际,却只望见了那檐边的苍青瓦当。

       永受嘉福,万岁未央。

       帝宫中,哪处都不缺这种有寓意的纹饰。

       也罢,死了也好,死了就可以睡在帝陵,和他的安贤去长相厮守了。那样的话,他身边也再不会环绕着这么些……无论如何都想要他去死的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公子州一手搂着奚琴,一手牵着名诲,迎风踏雪,走过宫墙间长长的夹道。他无暇去顾忌旁的,只紧紧的抓住他那好不容易才回到身边的名诲,直至出了宫门,才敢驻步回望。

       名诲被公子州拉着走了一路,一路都在抿着唇笑,他紧紧回握着公子州的手,视线未曾从公子州的身上移开过。他贪看着眼前先了半步他的公子州,忽然觉得落在了眼前的几缕鬓发有那么些碍眼。

       他忽然想起,在他刚借着内乱脱逃而出的时候,他还没有主人,也未曾出过什么任务。当时的他,年龄尚小,即便是逃出了母国,也一直都依着故地的旧俗蓄着些鬓发,后来他被主人和公子郁救下,也未曾改过。

       如今,竟是想改一改了。

       在这道宫墙里,每个人都有想要达到的目的,都挣扎在得到或者失去的一生里……

       是非功过,不过后人论……

       而他俩,自此长发当冠,一隅偏安。

新历2015.12.31 - 2018.06.30终
则水堂主苏栯容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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